浦文昌： 英国创建负责任的支付文化以遏制迟延支付
来源：《中国民商》 2022年第11期 时间：2022-11-03 作者：浦文昌
英国历届政府都高度重视防止拖欠中小企业款项。英国现有私营企业总数559万家，少于250人的中小企业占99%。2021年英国中小企业营业额2.37万亿英镑，就业人数2290万人，分别占私营部门总量的 51.9%、 61%。英国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通过立法防止拖欠中小企业款项，从2013年底开始突出创建和推广“负责任的支付文化”（Responsible Payment Culture），旨在通过改革商业文化建立防止迟延支付中小企业款项的长效机制，其主要经验对我国更好防止拖欠中小企业款项具有一定借鉴意义。
一、为何突出创建负责任的支付文化？
英国将防止迟延支付的政策重点转向创建和推广负责任的支付文化，主要有以下主要原因：
一是对防止迟延支付政策实践的总结和反思。英国在1998年制定《商业债务（利息）迟延支付法案》（The Late Payment of Commercial Debts (Interest) Act 1998）（简称1998支付法案），为处理延迟支付建立了法律框架。以后在2002、2004年对该法做了两次修订。为促进及时支付，该法允许任何企业对逾期支付的任何债务以高于英国银行基准利率8%的利率收取利息。2011年又做出修订，规定公共部门付款期限为30天，企业为60天。如逾期则必须支付逾期利息和赔偿费。这些法律实行以后，确实收到一定效果，但并未解决根本问题。在 2008 年至 2012 年期间，迟延付款总额从 186 亿英镑增加到 353 亿英镑。2008年资不抵债的中小企业4000余家，2011年因迟延付款引发破产倒闭的中小企业达到12万家。政府由此体会到企业间的迟延支付是一个复杂的商业文化问题，它涉及现有的法律框架、不同部门间的各种支付做法，以及大小企业在开展业务时存在的市场不平衡关系等。所以，防止迟延支付并不是仅通过立法就能解决的。
二是从欧洲各国法律框架比较中发现，法律体系结构相似的国家之间在支付时间上差异很大。如2012年时，芬兰、德国和瑞典三国企业之间自愿约定付款期平均数分别为20、25、28天，实际支付期平均为27、35、35天；英国的企业之间约定付款期平均为25天，实际支付期为44天。但在法国、意大利这两个法律体系更为强大的国家中，企业间约定付款期分别为40、65天，实际付款期平均为57和96天。这说明迟延支付严重与否并不单纯决定于法律或行政因素。芬兰、德国和瑞典的支付期限更短是因为其企业界有遵守及时支付的原则，并允许供应商通过对逾期债务收取利息以保护其利益的商业文化。
三是尽管大公司迟延支付最严重，但调查发现居于英国供应链顶端的大公司多数均重视与供应商建立良好关系，并将供应链可持续发展作为其企业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另外，虽然有一些公司可能故意延迟付款以改善其财务状况，但在许多情况下，迟延付款可能是因其行政管理不善。比如，可能是因为工作人员没有得到充分的培训、部门之间没有足够的协调等，这些都可以通过创建、推广负责任的支付文化予以克服。
二、创建负责任支付文化的主要措施
英国创建负责任支付文化的措施是综合性的，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制定自愿性的《及时支付守则》（Prompt Payment Code-PPC）
为创建负责任的支付文化，2008 年商业、创新和技能部（BIS）委托英国信用管理协会(ICM)制定了《及时支付守则》（PPC），并委托其代表BIS进行管理。建立守则的宗旨是建立一套保证及时支付，防止迟延支付的制度和机制。守则由企业自愿签署，签署方承诺：（1）确保在合同商定的条款内及时付款，不试图追溯更改付款条款，不以不合理的理由改变对小公司的付款期限；（2）为供应商提供清晰易懂的付款程序指南，确保有与供应商沟通，并处理投诉和争议的系统。如果有任何理由无法按照约定条款支付发票金额，将及时通知供应商；（3）表彰和鼓励及时付款的好的做法和事例。企业签署了守则后经批准可在其文档和网站上使用 PPC 徽标，以提高其社会信用。虽签署守则但未履行支付承诺的企业将被撤销守则签署人的资格，但一旦重新履行守则，经过批准仍可恢复其签署守则的资格。通过推广守则，总的目标是逐步使所有规模的企业，都把及时支付作为默认的道德选择。
守则管理权自2020年3月开始，由信用管理协会移交给新设立的“小企业专员办公室”（OSBC），由其代表商业、能源和工业战略部（BEIS）进行管理。BEIS和OSBC创立了“守则指导小组”，对守则改革提供咨询建议。2001年守则进行改革，要求签署人承诺：（1）在 60 天以内支付 95% 的发票金额，对于雇员少于50人的小企业须在 30 天以内支付小企业的 95% 的发票金额；（2）供应商有权对无正当理由的迟延支付收取利息和费用；（3）每年报告其支付表现；（4）加入守则的申请必须由企业的首席执行官、财务总监或（如果是小型企业）公司所有者签署；（5）向供应商提供付款查询联络点。这新一轮改革加快了企业间特别是向小企业支付的速度，有效加强了对大企业在支付上的社会责任约束力。
截至2021年11月，已有3432家企业和公共机构签署及时支付守则。
2.政府和公共机构发挥表率作用
英国政府公共部门每年花费2300亿英镑购买商品、服务和公共服务工程，所以，如果公共部门能及时支付必将发挥巨大的榜样作用，成为及时付款最佳实践的灯塔。修改后的1998支付法案规定了公共当局（包括地方政府和医院等公共机构）必须在30 天内支付发票金额的法定要求。自 2010 年以来，进一步要求政府公共部门应在 5 天内支付至少 80% 的无争议发票金额，并根据这一目标报告其支付绩效；此外，中央政府各部门还要求其总承包商须在 30 天内向其供应商付款。
对于政府的建筑合同，政府创造了一种新的支付机制：承包中央政府部门及其机构和非部门公共机构的建筑采购商，须在银行开设项目账户 (Project Bank Accounts -PBA)，该账户可直接并同时向其供应链各成员企业付款。PBA 具有信托地位，可以保护其中的资金，并且只能支付给受益人——账户中指定的供应链成员。
近10年来，通过政府以身作则，确保公共采购供应链及时付款的努力，有效确保了小公司受到公平对待，使主承包商及其供应商都能感受到公共部门及时支付的好处，也让公众和供应商看到实现及时支付目标的希望。
3.开展“良好企业支付”（Good Business Pays -GBP）运动
该运动最初由英国小企业联合会（FSB）和英国工业联合会（CBI）、英国商会（BCC）、英国制造商组织（Make UK）、英国董事学会（IoD），以及创意产业联合会（CIF）等工商团体共同发起，其活动宗旨是鼓励英国最大的公司加快向小型供应商付款。GBP运动获得了英国政府的高度肯定和大力支持，英国小企业部长保罗·斯卡利表示：“该运动将有助于推动我们需要的文化变革，我鼓励企业签署即时付款守则，以倡导负责任的支付做法。” GBP呼吁企业自愿注册为其成员，要求大型企业做出遵守及时付款守则、探索支付小额供应商发票款项的数字解决方案、帮助推动向小型企业快速支付、确保按照大型企业“报告义务”要求发布支付绩效数据等承诺。GBP也鼓励小企业加盟分享他们在支付实践方面的经验和教训。
GBP最有影响的工作是使用政府的统计数据提醒人们注意大公司的支付时间及其及时支付发票所占百分比，并对大企业支付速度进行排名，列出各行业支付速度最快的10家企业和支付速度最慢的10家企业。2021年通过对 FTSE 100 和 FTSE 250 中的公司进行排名时发现，支付速度最慢、违规最严重的是航空航天供应商麦吉特（Meggit）（以 132 天排名第一）、坦恩-喀里多尼亚啤酒厂（Tennent Caledonian Breweries）（以平均 120 天排名第二）和旅游运营商途易（Tui）（平均101 天）等。通过排名使付款缓慢的企业文化受到抨击。几个月后麦吉特公司因被收购而消失，而另外两家公司付款速度明显加快。
4.加强对大企业履行及时支付责任的监督和激励
为加强企业及时支付的社会责任感，2015年制定的《小企业、企业和就业法》,以及2017年制定的《公司合同支付实践报告条例》，都规定公司“有义务发布关于支付实践和绩效的报告”。 从2017年4月开始，大型公司和大型有限责任合伙企业（LLP）都必须每年公布支付实践报告，否则所有董事都属于违法犯罪将受到罚款处罚。必须提供支付业绩报告的大企业的标准是：一是年营业额超过3600 万英镑；二是资产负债表总额超过 1800 万英镑；三是员工超过250名。报告的信息内容包括：对付款条款和付款争议解决流程的描述、支付的平均时间以及发票金额在30日以内、31-60日和60日以上（报告期内）支付的百分比等。不报告或发布虚假或误导性信息将构成刑事犯罪。政府专门设立一个网站，由大企业报送支付实践报告；任何人都可以在该网站查询各企业的支付报告。以上制度和机制本身使那些支付业绩优秀的大企业得以提高声誉，而使支付业绩不佳的大企业的声誉则严重受损。
为表彰和激励大企业加快支付小企业货款，GBP运动设立“快速支付人奖（Fast Payer Award）”，该奖项仅授予那些在按时和快速向小型供应商付款方面表现优秀的公司。2021年有4家公司获奖，其平均付款时间为3、13、17、26天。
对于迟延支付特别严重的大企业则通过点名羞辱给予道德抨击。2017年政府首次点了10家大公司的名，其中最著名的企业是德勤，该公司迟延支付比例达80%。通过点名批评，这些公司都加快了支付速度。
5.设立小企业专员及其办公室
为加强对创建和推广负责任支付文化的支持，根据英国《企业法案2016》（The Enterprise Act 2016）的规定，经议会批准设立“小企业专员（Small Business Commissioner-SBC）”及其办公室，授权负责处理小企业与大企业的支付纠纷、推动支付实践的商业文化变革。SBC属于为非部门公共机构（NDPB），接受议会和商业、能源和工业战略部的指导，向议会负责。其主要职能是免费为小企业提供处理与大企业供应和支付关系等信息和咨询建议；接受小企业对大企业迟延支付的投诉，并经协调谈判做出（不具约束力的）决定和建议。同时，SBC通过对及时支付守则的管理，鼓励大型企业改进针对小型供应商的付款方式，遏制迟延支付。SBC及其办公室成立以来，在快速、公正地调查和处理小企业遇到迟延支付的投诉，以及推进创建负责任支付文化和支付方式改革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效果、挑战和启示
英国创建和推广负责任支付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支付速度，使拖欠中小企业款项问题有所好转。主要反映在：一是提高了大企业及时支付的自觉性。2021 年 9 月进行的新的研究表明，有97% 的受访者同意每项业务都应按时付款。联合公用事业公司表示：“我们的目标是尽快向供应商付款，平均约 13 天。在大流行最严重的时候加快到 7 天付款”。 二是平均支付天数有所减少。在Covid-19 大流行前的两年中，大型企业一直在逐渐改善其平均支付时间。 2012年平均支付时间为44天，2019年为36.4天。
但也遇到一些严峻的挑战。从及时支付守则的开展情况看，虽然签署守则的企业每年都在增加，但速度相对缓慢。英国250名员工以上的大企业有7800家，经过10多年的努力，目前签署守则的企业3500家左右，占44.8%；另外，在疫情的影响下，平均支付时间也有所延长。
几点启示：
1.要重视商业支付文化的培育和推广。英国的实践表明，拖欠中小企业款项的因素很多，是否有负责任的支付文化是最重要的因素。采取综合措施，推进企业特别是大企业创建和推广良好的支付文化，是有效遏制拖欠中小企业款项的根本途径和长效机制。
2.要处理好立法和支付文化建设之间的关系。通过立法明确企业间支付的合理时间、法律责任是及时支付文化的法律保障，负责任的支付文化是落实及时支付法律责任的道德文化保证，两者不可偏废。在创建和推广负责任的支付文化中，通过立法或行政法规明确企业披露支付业绩的法律义务具有关键意义。我国《保障中小企业款项支付条例》已经规定，“大型企业应当将逾期尚未支付中小企业款项的合同数量、金额等信息纳入企业年度报告，通过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向社会公示。”但还须进一步明确法律责任，以增强其执行力。
3.创建和推广负责任的支付文化须发挥商会和行业协会的作用。商会和行业协会是相关企业的网络和自治组织，在规范企业间支付行为方面可以发挥其他组织难以替代的重要作用。建议由全国工商联、全国工经联、全国商联会、全国中小企业协会等会同全国性行业协会共同发起建设支付文化的倡议，并制定方案，开展各种活动，表彰先进企业，对支付业绩最差的大企业进行批评促进，以便在全国范围内形成及时支付的浓厚社会氛围。
4.要切实加强对创建和推广支付文化建设的领导。建议由工信部会同国家市场监管部门、全国工商联等建立专门的领导小组，加强对创建活动的指导和协调。
（责任编辑 顾岩娜）
作者系全国工商联智库委员会委员、无锡民营经济和民间组织研究所高级研究员
